文/莫言来源/小说月报
“许多年以后,当你们用小推车推着孙子,摇晃着满头白发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你们会想起这个重要的日子。”6月22日上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莫言在北京师范大学届本科生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上这样说。
6月22日上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莫言在北京师范大学届本科生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发表演讲。据莫言女儿管笑笑介绍,此次是莫言本人首次出席北师大本科生毕业典礼。现任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主任的莫言,年参加了中国作协委托北京师范大学办的研究生班,年毕业。
“学长”莫言在演讲中很自然回忆起当年自己参加毕业典礼时的情景,还勉励同学们“爱国之心永不变,敬业之心永不变,诚信之本用不变,友善对人永不变。”
各位老师、同学们:
在26年之前,我也参加了一个北师大的毕业典礼。我们那个班是北京师范大学和中国作协合办的文学创作硕士研究生班。我在这个班学习了两年半,半年预科,两年正式学习。在我们毕业典礼上,学校领导一开始就说:“同学们,今天是人类历史上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我们听了以后就感觉到这个领导有点大词小用了,太夸张了吧。我们五十个学生毕业竟变成了人类历史上一个难以忘记的日子。但是这个领导紧接着说:“同学们,海湾战争在两个小时以前爆发了。”这一天是年的1月17日。我对数字很不敏感,但我牢牢记住了毕业典礼的日子。因为在我们毕业前两个小时,海湾战争爆发了。
自从我们毕业到现在,已经是26年了。这26年来地球发生了巨大变化,人类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中国社会发生的变化更大,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丝毫都不为过。我们想一想,26年前,再对比一下今天,无论是从科学技术、文学艺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人的思想情感,以及我们生活当中的每个细节,我们都感觉到恍若隔世。当然,年出生的孩子,是不知道我们当时生活的情景的。他们没法比较,但是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回头一想就感叹不已。所以我想未来,今后的26年或者今后更长一段时间之内,人类社会发生的变化还要巨大。我们中国的社会发生的变化,也会更加令人兴奋,激动不安。在这样一个不断变化的社会生活当中,我们怎么样去适应?同学们经过了四年大学紧张愉快的学习,即将离开校门,到广阔的社会生活的海洋里去游泳,到广阔的天空里去翱翔。相对而言,大学的生活是比较单纯的。我们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比较单调的。但是我们一旦毕业进入社会以后,面对我们的生活可能会非常复杂多样。我们每天所接触的人也会跟我们在学校接触的人大不一样。我们在学校接触的,基本都是有学问的人,老师有学问,同学们有学问,包括我们食堂的炊事员学问也很大。有的学校的炊事员都懂好几门外文。但进入社会以后,各种各样的人都会跟我们打交道。这里面肯定有很多好人,大部分都是好人,但是我们也会遇到很多令人不愉快的人,我们还会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人带给我们不愉快的事。
所以我们要调整心态,尽快适应这个社会,在这个剧烈变化中,怎么样能尽快适应?我想还是有很多东西是辩证的关系。社会是千变万化的,但是有很多东西是永远不变的。我想这26年来,之所以取得了一点点成绩,有几个是不变的。
第一个,爱国之心是永远不能变的。我们生活在这个地方,成长在这个地方,进步在这个地方,我们跟祖国,跟这片土地的联系是须臾不可分割的,是血肉相连的。所以我们的基因里就有中华文明深刻的影响,我们的血脉里流通的也是炎黄子孙的血脉,所以爱国之心是我们做人处事的根本,永远要坚定不移。
第二点我想就是敬业之心不能变。这个敬业之心不能变,并不是说我们要做一个循规蹈矩的、老老实实的工作者,这一点当然很重要。敬业之心里也包含着创造,包含着创新,怎么样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第一流的、最杰出的成绩来,必定有创造、创新在起作用。所以很可能我们一毕业去一个很普通的岗位,我们去一个学校教书,我们去一个公司坐班,我们去一个机关当一个小公务员,这些工作都是非常平凡的,要求我们按部就班,按照别人的吩咐来做好工作,完成我们的任务。但是我想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工作程序里面,我们依然不要忘记母校给我们的创造力,给我们的创新精神,我们应该用更加优异的成绩,来改变我们的现状。我想敬业里包含着创新和创造,当然我们不可能每个人一出来,都成了老板,都成了比尔·盖茨,都成了马云,其实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假以时日,我们的同学们只要坚持敬业精神,保持师大赋予你们的创新精神和挑战的能力,我们一定能够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
第三个不变我想就是诚信,这个做人的根本不能变。还有就是友善对人不能变。我讲这四个不变,实际上是我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里后面的八个字。同学们一定发现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实际也是指导我们走向社会的根本。做人如果不诚信,是不能长久的。别说是做大事,做小事也很难做好。如果没有友善之心,我们也不会有朋友,我们对别人不友善,换来的必定是别人对我们的不友善。将心比心,这是最朴素的辩证关系。
所以无论社会怎样变化,希望我们的同学们在未来的生活中,爱国之心永不变,敬业之心永不变,诚信之本用不变,友善对人永不变。
同学们,我希望我们今天这个日子,也能成为人类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日子。许多年之后,当你们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你们也许会回想起年6月22日那个毕业典礼的上午。许多年之后,当你们手牵着自己的孩子,在公园里漫步的时候,也许你会回想起年6月22日,在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典礼上的那个上午。再过许多年之后,当你们用小推车推着自己的孙子,摇晃着满头的白发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你们会想起年6月22日在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日子,所以这个日子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个日子必将记载在人类历史的史册上,因为今天上午我们北京师范大学有名同学,光荣地毕业了。谢谢大家,祝贺大家。
根据现场发言整理,未经本人审订,图文转自:文化第一现场
阅读链接您的文学作品,聚焦最多的还是“山东高密东北乡”,如今,它已成为世界文学地图上的重要坐标。从高密到诺贝尔奖奖台,注定是一段不平凡的历程,你的写作从故乡获得的最大启示是什么?莫言:故乡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当然非常重要,每个人都有故乡,故乡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对我这样成长经历和写作类型的作家,尤为重要。年,我还在军队服役,却从基层部队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接受正规的文学教育,阅读了大量的世界文学作品,让我的视野开阔了很多,也转换了艺术思维。我不再像早期通讯员那样写作,从报纸和文件里寻找所谓的创作信息和灵感,而是开了窍,先写了短篇小说《秋水》,回顾家乡无边无际的大水,后来又写了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第一次提到“高密东北乡”,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凡是触及到我的故乡,我都有写不尽的话。
我一出生就落在“高密东北乡”这块黑土上。无论这个地方多么贫瘠、多么荒凉,这个地方的官员多么霸道、老百姓多么愚昧,作为一个在外的游子,一旦踏上这块土地,我依旧会心潮激荡,那种感觉在别的地方是不可能产生的,这就是所谓的故乡的力量。我生于斯,长于斯,与这个地方血肉相连,它是我的血地。
故乡与童年紧密相连,记得在写《透明的红萝卜》时,我想到自己的故乡和童年生活,思绪好像一条河流的闸门被打开,活水源源不断而来;故乡也与母亲紧密相连,因为故乡,因为母亲,才有像《丰乳肥臀》这样的作品;故乡还与大自然紧密相连,当我描绘那些山川、河流、草木,那都是我生长的环境,所以信手拈来,完全没有任何隔阂。
您是经历过大饥荒、大劫难和大变革的人,最初投身写作是为了能“一天吃三顿饺子”,当最“原始”的愿望满足之后,是什么一直激励着您不断开创新的文学局面,寻求内容和形式上的突破?莫言: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人,我在农村扎扎实实生活了20年,又在中国最大的城市生活至今,经历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革,我的写作可以说是这些变革的见证。
童年时代,我的确经历过很多饥饿,整天不想别的,就是为了多找一口吃的,填饱营养不良的肚皮。从野果、蚂蚱到煤块,我都试着去吃过。因此,我曾开玩笑说,投身写作就是为了一天吃三顿饺子——其实,这种原始的欲望很早就满足了。后来,是什么在激励我继续写作呢?我想是因为我心里有话要说,我想把心里话通过笔告诉读者。对于社会上很多事情,我有责任要写。还有我对文学本身的探索,也激励着我写出来。大家都在对小说艺术进行创新,到我这一代人,还有创新的可能性吗?我觉得还是有的。形式还有无限可能性,对小说艺术的痴迷追求激励着我。
我的创作一度很先锋。那时候,先锋是一个作家应有的人生态度,敢于跟流行的东西对抗,敢为天下先,在很多人都不敢说心里话的时候,你敢说。或者你以前不敢说,在那一刻敢说。我们都是从文革时代过来的,那种对作家的写作禁锢,不光是外在的、强制的,可能你从小生长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你的阅读经历等等,都决定了你只会那样去写。我最初的写作,就是带着对抗禁锢和寻求突破的意识开始的。
我早期的作品,几乎都是一种抵抗式的写作。当时常引人注目,让很多人咂舌,比如《红高粱》《酒国》《天堂蒜薹之歌》,等等。年代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创作量的累积,那种有意识的抵抗越来越少,回忆和温情变多,但还是会有争议,比如《丰乳肥臀》。到年以后的写作,我变得更低调,甚至说要大幅度往后退,有意识地压低写作的调门,比如《檀香刑》。年以后,我觉得无论刻意的对抗,还是刻意的低调,都是故作姿态。我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人生阅历,所谓求放心,跟着我自己的心去写,寻找一种长篇小说的大气象、大开合、大怜悯、大慈悲和大解脱,就有了《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作品。
您的创作是从上世纪80年代发轫的,都说那是当代文学的黄金时代。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们敢想、敢写、敢突破,文学观念很新潮,也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而现在,不但文学边缘化,整个文化也倾向于保守与回流。能否谈谈自己写作之初对那个时代的感受?莫言:现在大家都说,上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可当时我们并没有那种感觉,相反还觉得挺压抑的,因为经常听到一些小说因描写某某情节而被退稿或被批评。但文学的确是社会主流,时过境迁,我觉得那时候大家是对文学过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