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他是让我明白最多的一位病人。
作者:殳儆
来源:摘自《医述:重症监护室里的故事》
我在ICU病房见到老叶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插上管子,用上呼吸机后,老叶的缺氧和二氧化碳潴留立刻被纠正,他很快就醒了。刚醒来的他恼怒地瞪着前来探视的儿子,像是在做无声的抗议。
儿子惴惴地叫他:“爸爸,你看到我吗?”
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像是永久的放弃和拒绝。他已经无力转头和挥手,唯一能够由他自由控制的,只有眼睑。现在,在无限懊恼中,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关闭了自己和这个世界交流的通道。
老叶是一个“渐冻人”,他患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已经5年多。这一次,疾病影响到了他的呼吸肌群,他插了管子,上了呼吸机,被收到我们ICU。
世界上最著名的渐冻人叫史蒂芬·霍金。通过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大众也对这个疾病的特征有了大致的认识:肌肉渐渐萎缩,力量越来越小,不能行走,不能支撑身体,直到不能呼吸和进食。这个过程从几年到几十年不等,慢慢进行,但是,绝不影响大脑的功能。“渐冻”是一个很确切的形容词,形象地概括了一个人被禁锢到一具逐渐冻成冰的躯体里的状态。这是一种没有办法治疗的渐进性的疾病。
“他在恨我。”老叶的儿子不知是后悔还是难过,失魂落魄地离开病房。“他说过,不要呼吸机,他要死在家里……”
我叹息一声,接触过太多这类病人,我太了解了。中国的家庭很少会为了讨论死亡而坐下来开个家庭会议。老叶卧床不能料理自己的生活已经数年之久,自己在害怕中遥遥等待这一天,早已经有心理准备。当他想和小辈诉说对死亡的要求时,子女们或是回避,或是劝慰,不肯接这个茬:“老爸,多想什么呢,现在好好的,说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想想以后,你是打算让他气管切开,带着呼吸机长期生活在重症监护室里。还是到某一个时刻,拔掉气管插管……”我问小叶。他是一个药厂的技术员,有一定的医学知识。而且为了老爸的病,他已经“百度”了好几年,医院的神经内科咨询了好几年。
“你做任何的选择,我都能够理解,但是,请你一定要把他自己的要求考虑在内。”我语气肯定地要求小叶。这个很文弱的年轻人看上去优柔寡断,并不像能干脆利落作决定的样子。
“我知道,我回去再商量商量……”小叶哭着走了。我对此刻的家庭会议并不抱太大希望。通常,对于这样的病人的命运,最残酷的决定因素,是钱。有高比例医保支持,家庭经济条件不错的,大部分都会支持下去;而没有足够财力的家庭,会选择放弃。
活下来的病人,在ICU用着呼吸机,继续着“渐冻”的过程。生活状态每况愈下。终于,连脸上飞了个苍蝇都无力驱赶,直至因并发症死亡。
被放弃的病人,他的家庭成员,要面对一个清醒着“被放弃”的死亡过程,简直像是亲手对亲人处以极刑,其中的自责和恐惧,恐怕会是终生的一个伤。
我在ICU病房已经工作了18年,一直感觉渐冻症患者是很难面对的一类病人。
对于这类无法医治的不可逆疾病,我们根本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给家属什么建议。做任何一个决定,家属都会后悔,医生简直无法谈到一个预期的结果。
“我们没有这么高的报销比例来支付ICU的住院费,我妈妈要求带他回去。”小叶第二天来的时候,远远避开老叶地在办公室对我说,惶惑不安的神情,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拔掉管子吗?”我问小叶。气管插管从插进去的那一天起,就是老叶的生命线了。拔管后几分钟,他的呼吸肌群就会无力工作,他会无法呼吸窒息而死。而最残忍的是:老叶完全知道,拔掉管子意味着什么。
小叶心惊肉跳地捂住眼睛,停了好一会儿,说:“我给他买了一个无创呼吸机,我从病友